“资本家倒奶”那些事
专栏《渔樵闲话》
摘要:有多少“抽象概念”不假思索,又有多少“标准答案”一直在逗你
舒健勤 /特邀专栏作家

随着新冠肺炎疫情越演越烈,很多非常态的事情出现了。其中之一,便是奶农倒牛奶。据报道,在加拿大和美国的农业大州纽约、威斯康辛、俄亥俄等地,因为疫情而来的停工停产停学,导致鲜奶滞销,奶农正在不断把成千上万加仑的新鲜牛奶倒入池塘和肥料坑中。在英国,农业和园艺发展委员会数据显示,英国咖啡馆、餐馆和学校随疫情封锁而关闭后,现货牛奶的批发价格急跌,每周约有500万公升鲜奶有被丢弃的风险,奶农为此不得不寻求政府帮助。
除奶农倒奶外,许多大型农场也都在新冠病毒大流行中挣扎,它们被迫将卖不出去的大批新鲜蔬菜销毁。在美国爱达荷州,农民们挖掘大沟将上百万磅洋葱掩埋。在为美国东部大部分地区提供农产品的南佛罗里达州,拖拉机正在四季豆和卷心菜田里纵横往返,把长熟的蔬菜犁回地里……
面对如此触目心惊的事实,有分析家质问,一边是饿肚子抢购、吃不上饭、喝不上牛奶,一边是大规模的倾倒牛奶,为什么不做点好事,把本该倒掉的牛奶送给穷人?这真是典型的“反乌托邦”事件——一种反人类、不得人心的、极端恶劣的生态和社会的灾难性衰败。
这样一些场景和观点,不由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上政治课学政治经济学的时光。那还是在中学吧,政治教科书分为上下两部分,上半部分关于资本主义最为生动的描写是这样的:1929年美国“大萧条”期间,脑满肠肥、大腹便便的美国资本家,将一桶又一桶的鲜奶倒入密西西比河,而河岸两边因经济危机忍饥挨饿、衣衫褴褛的穷苦工人和农民,只能在那眼睁睁地看着。穷人因经济危机而失业挨饿,资本家却宁可把牛奶倒掉也不白送,教科书和老师怎么解释呢?——倾倒牛奶入河,是典型的资本家为富不仁,由于生产资料私有制与社会化大生产之间存在冲突,必然引发周期性的生产过剩和经济危机,这种内生于资本主义制度的生产和分配方面不可调和的基本矛盾, 单凭其自身是无法得到根本解决的。
通过书本描写、精心配图、老师讲述和一轮轮考试,“资本家为富不仁倒牛奶”就此成为少年人对西方社会残酷现实的直观深刻记忆,私有制和生产过剩的罪恶也成了我们对于“资本主义”的集体标准认知。
在政治课外,当时中小学语文课的许多篇目也是精心挑选的,比如《威尼斯商人》、《欧也妮·葛朗台》、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等等。文学性当然是一个标准,但目标指向也很明确,即为了认识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与罪恶(当然同时也为了反衬社会主义的必然优越性)。考试时,答案也是“标准”的:《威尼斯商人》通过塑造夏洛克这一唯利是图、冷酷无情的典型放贷人形象,反映了资本主义早期商业资产阶级与高利贷者之间的矛盾。《欧也妮·葛朗台》通过老葛朗台这样一个凶狠残忍、贪财好利而又悭吝成癖的吝啬鬼形象,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,再现了资本家的欲壑难填和对财富的无止境追逐。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基于冷酷现实与美妙幻想交织对比的手法,记叙了在万家欢庆的大年夜,一个卖火柴小女孩冻死街头的悲惨现实,无情控诉了资本主义社会贫富不均的本质。
诸如此类。在学生时代,如果考试时不按照类似“标准答案”去答题,那就必然被扣分甚至不得分、无法评优得“三好”,当然更不可能考上名校和拥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了。试图质疑提问、甚至标新立异的风险和代价是巨大的。
由此,在相当长的时期内,我一直深受标准答案的困扰。书本和老师都不容置疑地告诉你,资本主义是万恶之源。可你很快发现,资本主义确实有太多问题,但很多罪恶和社会不公,其实在前资本主义社会或者自人类有史以来就一直存在,及至社会主义社会初期阶段也并未销声匿迹,甚或在很多方面更有过之。类似卖火柴小姑娘的情景,唐代诗人杜甫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不早就写过么?可那时是所谓的封建社会,还不是资本主义社会啊。西方有葛朗台,东方吝啬鬼或许更多,监河侯、臭卢员外、严监生、李梅亭……类似文学形象始终不绝于史。那么到底是制度之恶,资本之恶,还是人性之恶?
再如,近几十年来,大饥荒、大通胀在资本主义国家似乎消失了,为什么却在某些社会主义国家屡屡出现?资本主义摇身一变成了丰裕社会,把每个人“从摇篮到坟墓”都包办了,可他们现如今政策讨论中吵架最多、游行上街抗议最多的怎么还是社会不公?相形之下,我们的“基尼系数”却比他们高的不是一丁半点啊。
生产过剩、有效需求不足、失业、经济危机……这些都是资本主义的专有名词吧,那么中国九十年代的纺织压锭、下岗分流、再就业,新世纪之后的钢铁、水泥和重化工业产能过剩等一系列现象和新名词,又是怎么回事? 还有,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精髓是“剩余价值理论”, 剩余价值是劳动者所创造的新价值中,劳动价值和劳动报酬之间的差额,是被资本家统治阶级剥削的部分。而可观察的现实是,当代资本主义生产已经越来越往超级工厂过渡。如特斯拉“无人工厂”,从原材料加工到总装,所有生产流程由几百台机器人完成,车间内基本看不到劳动者的身影。那么,劳动的价值增殖和资本剥削,对于完全自动化的超级工厂还适用吗?
当你试图从教科书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,却发现政治经济学教材尤其是社会主义部分是那么的语焉不详,个中不乏坚定的语气和“应然”的口号,而关于“是什么”、“为什么”的描述与论证却是不充分和缺失的,一如规定学习的政府文件,只给结论,无需论证。某大家挂衔、组织国内科研骨干精心编写的研究生用《西方经济学》流行教材,正文是新古典经济学的标准演绎推导,到每一章结尾的小结部分,话锋抖然一转,改用马克思主义视角对生产、消费、价格理论、经济政策等顺次作一番定性批判,与正文的演绎完全是另一套说法,让人读后莫名其“妙处”。若要从中寻求现实问题的解释,那就得需要个人悟性了,而若要应试拿高分,那就必须老老实实按照标准答案来。
困惑的当然不只是我。有两个记忆深刻的故事:
八十代改革开放了,一位搞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著名教授,终于有机会出国,到资本主义腹地去考察。月余后回来给学生上课,学生很自然地问及是次西方之行的见闻与感受。未曾想,教授当场痛哭流涕,半晌说了一句:“我研究了一辈子理想社会,没想到‘物质极大丰富’和‘社会大同’,首先在那边实现了!”全场一时为之所惊,教授这是为一辈子埋头问学、却百闻不如一见、如今理想与现实悬殊而哭啊。
另有一个故事是我亲身经历。新世纪初某次开会,席中有几位经济学家引经据典,大段引用经典马列作家原文论述,考据某词的出处和多个译文的异同,指出资本主义世界马上要出现金融与经济危机,恨不得马上去解放全人类。我心生好奇与不解,会后在走廊里向某专家提了一个问题:社会主义国家,会不会也存在生产过剩、机器排挤工人、周期性失业这类资本主义经济危机?我们当前的类似现象,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又该怎么解释?当时专家显然非常意外,完全没想到有人居然会提这样的问题,于是笑着避而不答,借口有事飘然离去。
为了求疑解惑,多年以后我终于把自己混成了一个经济学爱好者和专业研习者。但积淀越多,却越来越发现,自己对于教科书中的诸多抽象概念、以及大众都能张嘴就来的社会流行语的理解,却是更加糊涂了。比如,到底什么是“资本主义”?什么是“社会主义”?两者怎么定义,如何区别?自忖要用三言两语说清楚,可真是没那本事。
有时候居然忽发奇想,人们争斗什么呢?天天吵来打去,无非是为这个“主义”,或者是为那个“主义”罢了。在探寻真理的途中,一代一代有智之士发明了各式各样、纷繁复杂的“主义”,真是太不容易了。但其代价也委实高昂。如果不嫌麻烦,把所有冠之以“主义”的词语罗列一下,没有几千,估计至少也有数百个吧?但个中又有多少、有哪个人能真正说得清呢。这些“不明觉厉”的大词流行开来,学术圈吵闹两下不要紧,可怕的是在糊里糊涂、半生不熟中误导了后人,误导了历史。如果再被权力误用滥用,又会造成多少人头落地、鲜血淋漓啊!
科学当然离不开抽象,理论也必须演绎,非此不足以进步。但同时“抽象名词”的缺陷亦显而易见,所谓的“标准答案”也容易流于简单粗暴。社会问题往往是具体的,如果用一个“主义”一概了之,那很可能像“汤头歌”那样把所有的事实、逻辑和疑难杂症都忽略了。再者同样一个“主义”,古人的认识与今天的现实,可能已经差得十万八千里了,如果只是满足于吟诵百年前的某一原典,认为真理放之四海皆准,而不去研究现实问题,导致出现大偏差甚至大灾难,恐怕是在所难免的。“少谈些主义,多研究些问题”,这并不是说不要“抽象名词”,而是对任何唬人的大词都要持以警惕、谨慎对待,从具体问题出发,拿实际的生活来检验,检验通得过的,我们才考虑用它。
仍回到开头的倒奶毁菜事件,其实稍微查一下资料便可发现基本的事实:从大萧条至今,历次倒奶毁菜的并不是什么“资本家”,而是濒临破产、迫于无奈的个体农户。类似事件也一再在中国上演,新世纪以来南京、成都、石家庄等地相继发生奶农把鲜奶倒入下水道的事件,浙江某市奶农也频频把鲜奶倒入水沟,有时在一天内倒掉十多吨。而蔬菜、农副产品因滞销而烂毁在地里的情况也屡见不鲜。此次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,1月底和2月中国一二线城市各大商超乳品销量同比下降50%以上,从产业到市场,奶业持续受到影响,中国十多个省份均出现倒奶现象,预计倾倒牛奶达到30吨以上。
简单分析即可知,古今中外出现倒奶毁菜事件的地点和时机虽各有差异,但其根本原因,不外乎是供需衔接不畅,价格过低,无法弥补鲜奶蔬菜这类特殊产品的运输、保鲜储存、再加工的成本,即使捐赠的成本也是远远高于就地销毁的成本。如此倒奶毁菜的极端行为,是一种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成本最优选择,也是无奈的、心痛的选择,与什么道德无关,与资本家没有关系,更与什么“主义”无关。
很多年没翻看教材了,也不知道今天的课本是怎么编写的,考试的标准答案又是怎样的。但愿今天的孩子们,不要再被资本家为富不仁倒牛奶的叙事所误导,不要为各式各样的主义和标准答案所束困了。